索隠、考據，所得出的結論，我多半不賣帳。我是一塊臭頑石，如果沒有一只大猩猩打我眼前演變成一個人，我不會buy進化論的。《紅樓夢》里的事物，考究起來又可令我信服的，怕只有詩句的出處吧？

紅樓夢里人三天不到二日起社咏詩，詩作何其多？可對於我這個阿木靈來說，苦事一桩，橫看豎看，分辯不出什么好不好的。尤其那些格律詩，還覺得生砌硬造，拗口詰舌。偶尔幾句出采的，也會帶有前人的影子。比如：……，算了，這種如螃蟹爬一樣打橫玩索引的事，錢老是專家。

抄錢老損人的一句：“紅樓夢八十九回，賈宝玉到潚湘館，……看見新寫的一副小對：‘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乃摘唐崔顥＜題沈隐侯八咏樓＞，……黛玉亦襲其語，則殊無謂。”

發現錢老好像很少聊到紅樓夢這本書，奇怪。

二 詩到做時方拘束

第四十八回，女詩人黛玉教香荾寫詩：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香荾投陸游門下合情合理，二人皆‘強作詩派’，哈哈）

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應瑒、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以王維的五言，杜甫的七律、李白的七絕作根底，陶渊明、應瑒、谢、阮、庚、鲍的補氣。值得留意的是：李白非格律詩專家，陶渊明、應瑒（不好意思，應瑒的詩我也沒讀過）、谢靈運、阮籍、庚信、鲍照年代，尚不時興寫格律詩。若格律為劍體的話，這些前輩在劍壇中屬“氣宗”，手中心里都沒劍，御氣為劍。

黛玉又說：“詩句是未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不以詞害意’。”
多精妙的理論？不過，曹老師好像教書時一套，範例時又另一套。

最典型的反面教材是第二十二回，宝玉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流傳出去，“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頭上，不時吟哦賞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語氣是頗為自得的，遇著我這不識貨的，看了半天，怎么看都覺得像宮體詩，無聊之极。

三 口齒噙香紅樓詩

紅樓夢詩詞，有專門一幫子人研究，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小孩子家且瞎掰掰。

（１）．各得其詩

首先，曹老師最令人佩服的，倒不是橫一首，豎一首機關枪式地寫詩，而是可以給不同的人物，根據不同的性格，配上不同水平、情調的詩詞。

比如只有黛玉才會寫出“他年葬儂知是誰？”“飄泊亦如人命薄”的自傷句子，發出“花落人亡兩不知！”
、“冷月葬詩魂”的哀音；會感慨“滿紙自怜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偕誰隐？一樣花開為底迟”；

而也有宝钗，會寫出自己“淡极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譏不學無‘術’者“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于今落釜成何益？”（都道黛玉刻薄，其實看看宝钗這首咏蟹詩）；唱出野心勃勃的“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剛健歌聲；

其他人的詩，沒什么印象了，就算書里著力刻劃的另一詩家高手──湘雲，除那句“寒塘渡鹤影”，除口快抢答的敏捷外，並沒特別傳神的詩句。

（２）首首遞進

香菱學詩。實難相信，一個沒正式讀書的婢女、憑自學和興趣，可以一寫就寫出那三首詩來，書里這么說，只好信之。但也忒夸張了，忒將天底下讀了多年書、品了多年詩、一句詩也诌不出來的女子，譬如區區在下我，不放在眼里啦，真郁悶！狂郁悶！以頭撞墻中，大家不要攔。

閙完，回來落座，繼續談詩。

八句律詩，主要看第三四句（頷聯）、第五六句（頸聯）。對得好、對得妙，奇趣，整首詩就是好的了。香菱詩，第一首為什么不好？頸聯：翡翠樓边懸玉鏡，珍珠帘外挂冰盤。

重复，二句說的是一碼事，同一個景。不過香菱不必擔心，她並不孤單，大詩人白居易也犯同樣毛病，他的“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没馬蹄”，有異曲同啰囌之妙。

香菱第二首頸聯：“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抺玉欄”，不必我重复，問題同上。且，如宝钗言，走題了，這描寫月色，不是月。

第三首頸聯“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這二句有了“意境”，地點拉濶了，一個飄泊江上的旅人，一個是閨怨的女子，千里相思同一月。

曹老師另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這里，香荾三首詩的水平，一首比一首遞進。真如學詩人一樣，慢慢由呆板死寫到得詩的神髓。

（３）　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要我來品味，‘好了歌’、‘葬花詞’不錯的，‘紅樓夢曲十二支’
、咏柳絮的詞是好的，主要是我看得懂哈。還有二十八回，薜蟠他們幾個胡閙，唱的曲兒也是好的，別說下流，實在生動，讀到莫不哈哈大笑。

三． 它年葬儂有唐寅

早就留意到《紅樓夢》里吳語多，想不到，連最風雅之事──葬花，也取經自我們蘇州。

“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亩，多種牡丹花，開時，文徵仲、祝枝山赋詩浮白其下，弥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落花，遣小伻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欗東畔，作落花詩送之。”（《六如居士》外集卷二）蕭湘女士，天津＜益世報＞，1923.6.24)

小時候經常路過桃花塢，午間一點鐘的小巷昏昏欲睡，飄來叮叮咚咚收音機里＜三笑＞的彈詞，那些耳熟能詳的唐伯虎的傳說，伴隨著我一路一路的成長，倒從沒想到伊和《紅樓夢》、林黛玉有這么一絲的關聯。世界真是小小小，不光光版圖，時空亦是。

四 似曾相識葬花詞

附前人考證葬花詞源體二則：

代悲白頭翁(唐．劉希夷)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臺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