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

 

書是今年春節途經一條小巷在一家特價書店里淘的。新春頭買書好像不太吉利,后來果然,所持的匯豐銀行股票插水一樣。書便宜得不成樣子,挑了四、五本,有《纯真年代》、《紅字》等世界名著,總共才二十多塊錢。

 

事實證明,便宜的書也一樣好看。以前曾讀過哈代《德伯家的苔絲》,感覺不錯,但那時候毕竟太小了,未免囫囵,不像現在,能夠細細品味語言、內容和背后的深意。讀的是洗凡譯本,有幾處地方,用“二百五”這樣的大俗話,還有一處地方用了“逼上梁山”,看得我一愣。這是非常中國化的譯法,感動挺親切,勾起我的好奇,有機會找原本對比看看,究竟是什么話可以譯成“逼上梁山”。

 

和《包法利夫人》一樣,《無名的裘德》也是倍受爭議、詰難的一部小說(最近怎么凈看争議小說?)。有主教將它扔進火爐里(那位主教可能刚好柴沒劈夠),有人叫:going
down!也有美國人說:媽的,這不是一部“宗教與道德訓示集”嗎?……,弄得哈代自己所言:算把我以后寫小說興致一掃無余。自此至哈代去世的三十三年,哈代再沒寫任何小說出來,《無名的裘德》成為他的最后一小說。自詡詩人的哈代(雖然他的詩寫得不咋滴)是靠寫書的版稅為生,這么一搞,生計不知道有沒有大受影響?

 

《無名的裘德》是部悲劇,全文結束在裘德之死。讀此節,幸虧拖了一把椅子進厨房看火,腌篤鮮的香味沖淡了我的惻然。裘德死的時候,正值城里過節,召開盛大的音樂會。“音樂會的演奏氣勢宏闊有力,它的音浪浩浩蕩蕩沖出敞開的窗户上摆動的黃幔,越過一座座房頂,流入小巷中靜止的空氣,甚至遠播到裘德躺著的屋子里。正是在這個時刻,他咳嗽起來,從睡夢中咳醒了。……就在他這樣靠著咳著、臉色大變的當口,從河那边傳來了喊叫聲、歡呼聲。”這段描寫像什么?沒錯,《紅樓夢》九十八回“苦绛珠魂歸離恨天”:“當時黛玉氣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這個時辰,……只听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听,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听時,惟有竹梢风動,月影移墙,好不凄涼冷淡!”黛玉死,大伙隐瞒黛玉的死訊,繼續熱熱閙閙地婚禮進行曲;裘德死,阿拉貝拉也隐瞞著死訊,繼續出去欣賞盛大的游船,何其相似?悲劇都要用這樣的反襯來突出嗎?和《紅樓夢》一樣,裘德和蘇也是表兄妹,也是眾俗眼中的異類,也是真心相戀卻遭社會禮教迫害分散、早逝。

 

有人說《無名的裘德》是一本很古怪、難以理解的書,我覺得沒有比這本書更清晰的了,哈代在里書揭露了十九世紀末英國的教育制度、宗教信仰、婚姻制度,尤其是我在“《伊里莎白鎮》的‘Norm’”一文中談到的那種“Norm”,──社會生活的道德準測和規範,杀人不見血,許多地方恍似我們的今天社會。看來,社會的開明進步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現在混成人模人樣的英國,在十九世紀同樣野蛮閉塞,心理阴晦的我不免有些幸災樂禍。哈代也說:書中的男女主角如果生活晚五十年的話,他們所遭受種種不公、迫害會有所改善。

 

那種“norm”不光光對異己的剿杀,對同情異己者也毫不容情。蘇的丈夫費樂生先生本性善良、宽仁,不忍羁囚妻子在沒有愛情的婚姻里,放她自由,並主動解除婚姻成全她。他了不起的義舉卻為自己帶來了灾难:受到來自社會、教會及僱主的壓力、遭到解僱,落至贫病交迫,最后穷困潦倒、走投無路。后來他恍然大悟,“身處他們這種古老文明之中,誰若不顧一切任凭自己生而有之的正義感和公平心而無所節制,勢必碰得頭破血流。你若一心想混到手你那份舒适和體面,你一切行為非遵循你經教導而养成的正義感和公平心不可。至於什么朴質纯真的愛人之心,那就去它的吧。”于是,他搖身一變,成為那種“norm”的維護者和執行者,見有機可乘,飛快地霸占了蘇,蘇有什么內心掙扎,就拿出《聖經》叫她立誓。當初他放蘇自由,赢得我感動的泪水,結果這樣,實在殘酷。裘德和蘇這樣具靈性的“異類”,我不担心,雖然稀少,雖然被剿杀,雖然暫時以失敗告終,但他們冒出來,身上那種品質和精神,套用賣鉆石的廣告:“一粒恒久遠”。可怕的是對費樂生先生這樣欠靈性但還善良的人的“矫正”、同化,社會的那種“Norm”得以繼續地強大地統領下去,不管它合不合理,人不人道。費樂生先生代表的是我們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吧?這是哈代深刻而犀利的地方。

 

對照哈代的生平,他和第一任妻子愛瑪戀愛很甜美,結了婚就閙不愉快,妻子死了又深深怀念,真切體會婚姻是愛情的坟墓,這是否導致了他在《無名的裘德》中抨击婚姻制度,確切地說,是質疑辦理婚姻手續(包括宗教、法律上的手續)的必要性,並嘲笑了婚姻的功利性。裘德和蘇掙扎在辦不辦婚姻手續時,有許多描述,“有如簽賣身契”、“是明知口是心非還要去發假誓”、“作茧自縳的儀式”、“為了得到一個月的快樂,可要拿一輩子受罪做代價”、“為有了個身份,有時候也能得到在社會上的好處”、“專為把男人弄上手的圈套”、“用法律得到”、“好用法律治他”……。他還不止一次地提到沒有感情的婚姻等同賣淫,像政府發的特許賣酒執照,“只限店內”飲用,不知道張愛玲《傾城之戀》中“婚姻等於長期賣淫”的說法,不知道有沒有受哈代的影響?

 

哈代抨擊得有道理,婚姻制度其實是一種非常虚伪、自私的“圈人”制度。尤其在中國,結婚往往不是两個人的事情,而像两個家族所有成員的事情。現在的情況或許有所改善,婦女的地位提升了,結婚再不是一入婆門深似海夾著尾巴低頭做人直到千年的媳婦熬成婆再變著法子折騰媳婦。現在的情況有點像哈代說的,男人“為了得到一個月的快樂,可要拿一輩子受罪做代價”,男人為了一時的歡愉,一不小心就成了“長期飯票”,要離個婚簡直上天入地再世為人。從一個情況到另一種情況,要么婦女吃虧,要么男人吃虧,婚姻成了總叫一方吃虧的游戲。現在想想這些,依舊算很大胆很边緣的想法,哈代在那時就這么說,真是頭上出角的人物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星期二, 03月 31st, 2009 at 14:07 and is filed under 未分类.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feed.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or trackback from your own s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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