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夏說:“法国印象派画家精品展来到北京,全北京的民工都去了……”
現在,畫展蒞港,我能不去嗎?
是日驟冷,細雨綿綿,在尖沙咀沿海的冷風中排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的队。
香港民工真不少。
前面女士老過回頭來,怒目而視。
因為性急的我不由地挨前,碰到她挎著的長條型的人造革的褐色提包。
當然,真實原因不在此,我知道。
我沖著她精心泡制的臉嬉笑。
我笑靥如花、她只身孤影。
二
誔生在一片罵聲中的印象派,孰料會演變成今天受到狂熱追捧的局面。
堅守學院派寫實主義的徐悲鴻歸因為讚美者之“不知學”
。
我懷疑是許多取巧的畫家,畫點四不象的東西出來,說是印象派啊、野獸派啊、超現代主義什么什么的。
其中,怕是印象派最容易拿來蒙人的了。
只要畫得誰都要眯起眼看,而且眯起眼看半天都看不太懂,就成了。
他們錯了,大錯特錯。
某人(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印象派畫看上去亂七八糟、隨心所欲的每一個點,都是經過科學的、精密的計算,點在哪里,用什么色調,才會畫出如此效果。所以每一名印象派畫家都是科學家或者數學家。
我們少听丫扯淡,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印象派不是亂畫一氣出來的。
中國早期美術教育家姜丹書說:“印象派之作風,近看一塌糊塗,遠看栩栩如生,非有大天才真功力者不能也。”
三
展覽室並沒學當年劉海粟之畫展用文字善意提醒:“須離畫十一步半”,所有香港民工全擁在畫跟前,凑近了細嗅。
我心里冷笑,站在展廳中央,環目四顧。
這些自小陪伴我渡過無數個空寂午后,粗糙地印在各類杂志劣質紙張上的名畫,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我屏住呼吸,睜大雙眼,卻是一點也不激動。
多少夢想成真的時刻,我們會理智到激動不起來了呢?
小時候迷戀的德加、馬奈和雷諾阿,開始嫌惡。想起徐悲鴻的評價:“一言以蔽之曰‘庸’、‘俗’
。”德加的那些芭蕾舞畫,華美是華美,比及莫奈的風景,遜色多矣,談不上意境。雷諾阿頂喜歡畫美人貴婦,畫來畫去,就一句:格調不高。
這回我盯著看了半天的幾幅畫,竟無一例外,全是莫奈(Claude
Monet)的。
四
印象派畫家特別迷戀雪景,大雪初霽,日光和雪面之反光,印象派可以毫不費勁地捕捉到光的敏感,體現色澤微妙的變化。
莫奈用厚重的油彩畫出雪地受光影響,不再白色,而泛著淺淺的蓝光。整幅畫避免過多顏色,連馬車壓過的路,都用輕輕的彩色,跟天空淡淡的落霞相印襯,渾然一氣。
色澤淡雅,筆觸概括、簡练,竟具有中國畫的靈氣和虚無氣質。
莫奈通用陰影和倒影來捕捉轉瞬即逝的視覺印象。
看,這一泓水面。
莫奈為此法國最雄偉的哥德式建築前后繪了三十多幅油畫。他找過三個位置,第一個位罝在一家襯衫店里,可人來人往,使他無法工作;第二個位置在時裝店二樓,可沒曾料時裝店的時裝太蹩腳,不停上門投訴的顧客,又令他難以工作;第三次,終於選到合适地點。他架起十四幅畫同時畫,隨著光線和時間轉換,飛奔在各畫間,努力用色調捕捉光線明暗變化予人的瞬即印象。(本客按:神經病啊簡直神經病!)
此二幅畫,我不置一詞評論,以莫奈寫給其妻的信來作介紹:
“我每天都會有一些頭天未曾見到的新發現,於是赶緊將其補上,但同時我也會失去一些東西。就這樣,我在做常人難以辦到的事……我已精疲力盡,幾乎垮掉。一天夜里,我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夢見教堂不知怎地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其顏色好像變成了蓝色,但很快又變成粉紅色,最后又變成黃色。”
此畫當真如吳冠中戲謔:“遠看西洋畫,近看鬼打架”,近看一點點、一垛垛的顏料,往后站一望,全活了起來,是一個個人,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燦爛陽光下紅蓝白三色旗子飄動,神奇!
竟联想到香港七一大游行,要莫奈在生,也畫出來,空前的氣氛,想必是有得一拚。
五
是的,我是要息一口氣才能提這幅畫,這幅睡蓮。
如果說一幅畫也可以勾魂攝魄,無疑這一幅便是。站在它面前,久久凝視,我訝異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構圖採用了奇異的、大膽的、頭重腳輕的倒三角;光從中間穿過;在黃橙紅青諸色的拱托下,晚霞似一團火,在水底燃燒。而睡蓮則自在優雅地躺在水面上,火焰在睡蓮間旋轉、上升,使整幅畫既充滿活力,又溫柔寧靜。這是一種怎樣夢幻的世界?
我從左面望向右面,再自右面望向左面,瑰麗的光澤在畫上汩汩流動,這是一種怎樣詭譎的效果?想起夜色中翩纤起舞、成功誘惑了王子的黑天鵝;想起在海上唱歌,誘使水手觸礁跳水的女妖塞壬。
這一幅畫,就帶著這股神秘而不可抗拒的魔力。
(23-3-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