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for 07月 18th, 2014

  • 何偉 《甲骨文》,有關陳夢家

    星期五, 07月 18th, 2014

    1 何偉
    何偉,這地道的、平凡的中國姓名,原來是一個十足的美國人Peter Hessler。
    何偉(Peter Hessler)到中國四川涪陵的一所師範學院任英文教師。開始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正寫顏真卿。他說,中國人對書法有種執迷,在筆劃中感受到美,為追求和體現這種美,一個字練習千萬遍。在他來看,不能理解,他說學生們對他寫在黑板上歪斜、拙笨的字跡都呆惊了。我看了一下何偉的學歷:普林斯頓大學主修英文和寫作,牛津大學英國文學碩士。這么牛的人,寫得字像狗爬,我灰溜溜地將字帖、筆墨收起來,再也不寫了。
    尔後,何偉到北京,為一些美國的報紙、杂志當特約記者、撰稿人。他為“New Yorker”杂志申請記者證,審批機構譯成“紐約人”。他說“紐約客”是約定俗成的譯法,寫成“紐約人”會混淆,沒有人知道是什么杂志。有關部門不理他,非要譯成“紐約人”。于是,何偉每遞名片,人家就對上面的“紐約人”愣一愣。
    《甲骨文:一次占卜當代中國的旅程》,被時代雜誌評為最佳圖書獎,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基督教箴言報評為年度好書,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非小說類最佳作品獎。
    幾年前,我曾推薦美國人James McGregor寫的《十億消费者》(One Billion Customers)。所謂旁觀者清,外國人觀察、描寫中國人、中國的社會現象、政商环境,特別透徹。
    2 陳夢家
    《甲骨文》描寫了著名考古學家, ──陳夢家。中國人的事,居然要從外國人的口中得知,難為我還那么喜歡青銅器。
    陳夢家,和徐志摩一樣,同為新月派詩人,大學專業讀的是法律系,最後以古文字、考古上的造詣成為大家。詩人多情善感,律師理智嚴謹,這两種特徵怎么在他身上融和呢?
    陳夢家南京中央大學法律系畢業後,穫律帥執照,卻進燕京大學,研究甲骨文和古文字學。抗戰時期,在西南聯大任教。1944年赴美國芝加哥大學講授古文字學。其間,游歷美國和歐洲,對散落在歐美各地私人珍藏的青銅器,登門拜訪,拍照、記錄。整理成《海外中國銅器圖錄考釋第一集》。這部書成為考古學家重要的工具書,如此重要以致到1962年不得不再版,再版時只好把書名改為《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集錄》。
    1947年秋,携妻回國,在清華大學任教。1952年,變成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甲骨文》寫道:陳夢家在角落有两張書台,上面鋪满各種資料,他由早到晚在上做研究。研究好,撤去一批,鋪上第二批,再研究。
    1950年,耄拆掉了北京城牆開始拆漢字,下令簡化漢字,甚至將漢字拉丁化。1957年引蛇出洞中,陳夢家在報上發表文章,反對漢字簡化。1957年底,陳夢家被打成右派,送到河南勞動改造。媒體上責問“各个时期的反动派为什么都那样仇视简体字呢?是不是因为他们真正要复古呢?”(我也是反動派,因為我覺得繁體字很好看。)
    1966年8月24日,陳夢家第一次自殺,安眠藥量不足未果;9月3日自縊身亡。死前,他跟朋友說:“我不能再讓別人當猴子耍。”
    在考古研究所和陳夢家相熟的徐平芳说:有些情况是写不出来,陈梦家最后自杀前受到很大侮辱。每天中午吃饭时,陈梦家就跪在饭堂门口,那是个大夏天,熟人进进出出不说,有人还将吃剩的饭菜,往他头上浇,还有人吐痰。谁受得了这样侮辱?
    陳夢家死後,他的研究筆記被同事一抢而光,他們後來著書立說,將陳夢家的研究成果占為己有,臉都不帶紅的。“这个国家的学者都是这样。这是一群非常阴暗的人—-他们中许多人都做过不应该做的事。……中国人不愿意检讨自己。承认他们错了的人极少。”當年李學勤跳出來,撰文批判陳夢家。何偉採訪了這位而今功成名就的考古學專家,李學勤解釋:當年太年輕了,我才24岁。最近,廣場舞大媽之友馬伯庸寫了一篇“替廣場舞說句公道話”,評論中不少廣場舞大媽之后代紛紛表示:雖然嗓音扰民了,但大媽們年紀大了。看看,年紀是中國人干各種無恥、缺德事的最好借口。

    3趙蘿蕤
    趙蘿蕤幼年居蘇州,燕京大學校花,外號林黛玉。錢穆《師友雜憶》:“有同事陳夢家,先以新文學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課,夢家亦來選課,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龜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獨賞夢家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遂賦歸與。”《讀書》編輯揚之水和晚年的趙蘿蕤聊天,得知趙蘿蕤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陳夢家的詩,接受追求只因為陳夢家長得漂亮。居然是個顏控,和我一樣。
    趙蘿蕤和錢鍾書為清華同學,陳夢家、趙蘿蕤出席了錢鍾書的婚禮,可見早年两家有交往,趙說後來同錢“形同路人”。有說《围城》中唐晓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鍾書當年追求过她。這里面有什么故事?無從考究。
    文革中,遭受迫害的趙蘿蕤精神失常,又慢慢治癒。陳夢家身亡後,她回父母的四合院,和弟弟趙景心夫婦同住,獨居朝西小屋,繼續翻譯惠特曼的《草叶集》。有說她弟弟待她並不怎么樣,──她弟弟,就是《甲骨文》里,何偉描寫的那位住四合院里打网球的趙老先生。後來,他們的四合院被強拆了,政府賠償300萬。
    陳夢家的弟弟陳夢熊,對趙景心很有意見:“我哥哥一直说他想把那些收藏都献给国家。但是到最后,赵老先生却把它们卖给了上海博物馆。我跟他原本是朋友,从那以后,我们就不是了。梦家想的是把那些家具捐出去,而不是卖。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跟赵老先生说话了。”
    据說,上海博物館付了一千萬人民幣給趙家,買下陳夢家的收藏。
    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在文革中將文物包上毛語錄,免遭紅衛兵破坏。
    4 王世襄
    王世襄“怀念梦家”節選:
    梦家比我大三岁。1934年我考入燕京大学,他已是攻读容庚教授古文字学的研究生。他非常用功,而我则是一个玩得天昏地黑、业荒于嬉的顽皮学生。只是由于他和赵大姊结婚后,住在校旁我家的园子中,晨夕相见,渐渐熟识。前不久,萝蕤大姐还说起,有一个深夜,听到园外有人叫门,声音嘈杂,把他们吓坏了,以为有强人到来。接着听到一连串的疾行声、嘘气声,随即寂然。过了半晌,觉得没有出事,才敢入睡。原来是我和一帮人牵了四条狗半夜去玉泉山捉獾,拂晓归来,园丁睡着了,无人应门,只好越墙而入。
    梦家此时已有鸿篇巨著问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买我买不起的家具。例如那对明紫檀直棂架格,在鲁班馆南口路东的家具店里摆了一两年,我去看过多次,力不能致,终为梦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样把大量精力倾注到学术研究中,经常骑辆破车,叩故家门,逛鬼市摊,不惜费工夫,所以能买到梦家未能见到的东西。我以廉值买到一对铁力官帽椅,梦家说:“你简直是白拣,应该送给我!”端起一把来要拿走。我说:“白拣也不能送给你。”又抢了回来。梦家买到一具明黄花梨五足圆香几,我爱极了。我说:“你多少钱买的,加十倍让给我。”抱起来想夺门而出。梦家说:“加一百倍也不行!”被他迎门拦住。有时我故意说他的家具买坏了,上当受骗,惹逗他着急。一件黄花梨透空后背架格是他得意之物,我偏说是“捌饬货”,后背经人补配。一件黄花梨马纹透雕靠背椅他更是认为天下雕工第一。我指出是用大杌凳及镜架拼凑而成的,还硬说在未装上靠背之前就曾见过这具杌凳,言之凿凿,真使他着了急。事后我又向他坦白交代我在说瞎话,“不过存心逗逗你而已”。梦家比我爱惜家具。在我家,家具乱堆乱放,来人可以随便搬动随便坐。梦家则十分严肃认真,交椅前拦上红头绳,不许碰,更不许坐。我曾笑他“比博物馆还要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