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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笑不足以為道,談木心2
星期三, 11月 20th,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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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月15日,木心穿著白襯衫,灰西褲,打著領帶,在高小華家開講世界文學史。
“一小時10美元,夫妻算一人收,離婚者不算。”他說笑。
听課者,是一群旅居紐約的華裔藝術家,團團圍著,散坐一地,边聽边吃。真有點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流觴曲水,列坐其次的景象。
原本打算講一年,一講卻講了五年。期間,有人想加入,打听主講者、內容,木心豪氣凌雲地說:听到是我講就該來了,問什么內容?
當時沒有錄音?陳丹青手快,記得比較全。開課那天,木心說課程結束時,師生筆記、作品收集出書,叫《文藝回憶錄》。
後,陳丹青拿了筆記,問木心,出書吧?木心不屑,這又不是我的作品,不出。
到他去世,陳丹青可以作主,整理出版了這套《文藝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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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回憶錄》(上)
木心說,希腊神話中,吃童男童女的弥诺陶洛斯象征欲望,建迷宮關住它的建築師象征制定倫理、制度、道德、條例者。迷宮,像社會,监囚人,人不得出,包括婚姻、法律。建築師造好迷宮也走不出來,作法自毙。
木心說,司馬迁若不以儒家精神,而以老子論照,《史記》會無可估量地偉大。以儒鏡照史,是迂腐的。《史記》里寫寫忘記儒家精神的篇章就出彩,如“鴻門宴”。
孔子的言行體系,木心幾乎都反對,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卻把人扭曲得不是人。木心重視孔子的文學修養。
木心說孔子頭腦實際,很有一套阴謀詭計。殺少正卯,是他理論的破產。孔子是一個庸俗的高級知識分子,欲望強盛,種種苛求,世界满足不了他,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東西統統告人,十分精致地虛偽。他的幽靈是無數中國的偽君子。
木心說,孔子的宿命論是偽宿命論,目的為帝王提供麻痺奴隸們的自強,永遠受愚民教育。帝制的長期的統治,一定得偽善,形成一套禮表法里的中國式的做法。
儒家是最重功利的。儒家的重禮、厚葬、守制,目的是尽人事,以愚孝治國,是宗族主義的大傳統。儒家的這一套弄得中國人面和人不和。
(真正英雄所見略同,和我想一塊兒去了。我還覺得孔子口才好,會忽悠,是現在做傳銷、營銷的人才,最愛全國飛,給人開講座,自己不見得成功卻給人演講成功心理學。必得好烟好酒美女伺候,一招待不周,回去又唱衰你。當然主辦方也非啥好鳥,被唱衰也是活該。)
木心說:耶穌的打右臉凑左臉,忍辱戰術的心理戰限於好人之間。歹人打了右臉打左臉,剝了外衣剝內衣。世界是一群左右臉給人打,內外衣給人剥的亞當、夏娃。都給人白打,給人白剝!
木心說,音樂、建築、繪畫所體現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種圓融的刚執,一種崇高的溫柔。人類有這樣美的情操,不給自己,卻奉給上帝。聽聽聖歌,看看偉拔的教堂,可知人類多么偉大。宗教要把人類變成天上的神的家畜。
木心說,自由、宗教,不相合。自由是怀疑的、獨立的,宗教是盲從的、專制的。宗教的宿命…….其實就是政治。
木心說,凡一種信仰,強制性愚民,一定階段後,民會自愚。波提切利把自己的畫作拿去宗教裁判庭上燒。
木心說:古時候的愚忠,真可哀!這種愚忠其實是极高尚、极真摯的感情,可是沒有同等智慧統攝,以致終為悲慘。如果道德高於智慧,就蠢,就不得了。
(現在的道德犯,原來是愚不可及。)
木心說,人生中,庸俗之輩包圍,很難成功。愛情最難。親家成仇家,因為了解,罵起來特別兇。
木心說,友誼像婚姻,因誤解而親近,以了解而分手。
木心說,中國人有個情結,姑稱之為“團圓情結”,不團圓,不肯散,死乞白賴要團圓,不然觀眾要把作者罵死。希腊人看完悲劇,心情沉重,得到了淨化。中國人看完大團圓,嘻嘻哈哈吃夜宵,片刻忘其所以。
(“團圓情結”致使中國人有一種病,叫“寧叫人打仔不叫人分妻”。再不幸福的婚姻,死乞白賴地非要扭在一起,所有人總是勸和不勸分。致於人家婚姻內幸福不幸福,就無關緊要。)
木心說,中国民族有个偏好,喜欢“做媒”,職業媒婆多,業余媒婆更多,这种民族心理很奇怪。
(這和“團圓情結”同一種心態來源,就是要別人按中國人的模式生活:結婚,生子。只要目光所及,身边還有人沒進入這種中國人的生活模式,就有天大的責任去“渡”人家。總之,看不得一點點別人以個人意願過其它的生活模式。)
木心說,現在去看毕加索、馬蒂斯的,過時啦;看希腊的,不過時,服裝會過時,裸體不會,──两個乳房,過時?
(這論點,我在論凡爾賽宮為啥醜陋不堪時就說過了。)
木心說,藝術家,對文學、文化沒有素養,會越來越糊塗,夏加尔是糊塗人,越畫越糊塗,晚年總是重复,毫無意義。毕加索晚年,才氣尽,習慣還在,但他內心清楚:他畫不好了,脾氣坏。
木心說,中國的戲劇為啥成不了偉大的戲劇?中國的創作觀念是倫理的,寓教於戲,作家無宇宙觀、世界觀,不過是忠孝仁義,在人倫關係上轉圈圈。
木心說,陳壽寫《三國志》,因寫史,畏首畏尾,讀起來急死人。
木心說,日本如浮萍,沒根沒底的。也非常狡猾,頭頭是道,沒有下文。日本人不可以談戀愛,也不可做朋友。很怪,終究是乏味的。日本人很會做自己的奴隸,這個民族很難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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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說,我不悲傷,不絶望,不唱反調,不罵,不出鬼主意──我自得惡果,所以不必悲傷;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絶望;我自尋出路,一個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氣要發,但說說俏皮話。
木心說,我也氣過、攻擊過許多人事,但終于放進抽屜,不發表,不抬舉他們,要找大的對象(攻擊)。
木心說,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他烹小鮮如治大國。
(陳丹青說木心善烹調,看他一道菜一步一步地做來,卻一點也沒學會。
木心會將衣褲修改得非常合身,照片所見,他總是衣冠楚楚。《素履之往》里有段飯館里的談話,一老一少,老的斥責小的講究衣著是虛榮,小的否認卻又說不上為何。木心接嘴:為了自尊。)
木心說:光阴逝,要在一秒一秒消失的光阴中,保持藝術家的风度,守身如玉,決不讓步。
木心說,“文革”之中,死不得,活不成,怎能活下來呢?想到藝術的教養──為了不辜負這些教養,活下去。
木心說,耶穌在家鄉,鄉親說:這不是那個木匠的兒子嗎?每個人要留一份“神秘感”,保護自己,使人不知你。你以為君子坦蕩蕩,結果招鬼上門,引狼入家。
(木心後來在國內擁不少粉絲,一直保持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