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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浮生六記》
星期日, 10月 11th, 2009
套用書里的一句話:《浮生六記》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這個國慶,一個人在家讀《浮生六記》,哭了二場。一場在“一粥而散”,一場在芸娘之死。
《浮生六記》,實際上只得四記,后面二記,“中山記历”、“养生記道”,由后人 續,無甚看頭。尤其談养生之道,著實庸俗無趣。前四記中,也以“閨房記樂”、“坎坷記愁”為最,“浪游記快”次之,“閑情記趣”再次之。我認為,文章首要 看情,情真意切又不肉麻,方為好文章。“閨房記樂”、“坎坷記愁”寫他們伉儷情篤,风雨相依,感人之深。“聞情記趣”,嘮叨一盆花當該如何插才美,我覺得 你一大男人的,挺無聊的。不欣賞。
許多人讀《浮生六記》,羨慕他夫妻俩的恩愛;欣賞他倆的洒脫;痛恨封建大家庭制度 的殘酷無情。可是我在欣賞《浮生六記》清新的文字的時候,常不由將這本書當作警世恒言來看:要想神仙眷屬,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只有經濟上獨立了,才能過 “閨房記樂”中的那種生活。而經濟基礎,別說在那種封建社會小夫妻要獨立出去,就是在任何朝代,換作今時今日,哪怕跑到海外,也一樣重要。
沈复是典型的蘇州男人。蘇州男人的优點,比較儒雅,比較有品味,比較多情,比較淡 泊名利,甚至,可能比較率性不羈。不好的方面,其實也就是他們优點帶來的負面作用:儒雅,其實就是說這個人沒有什么用處。趙辛楣說方鴻漸“不討厭可是無全 用處”,借來評價蘇州男人很貼切。有品味,種花养雀,自然只會花錢不務正業;多情,在窑子妓院里的多情。那時妓院里的風光,用吳語寫成的《海上花》有很詳 細的描寫;淡泊名利,就是不求上進;率性不羈,就是揮金如土,損友無數。
下面再分析一一對應到沈复身上的情形,沈复儒雅、有品味、淡泊名利,所以他整天只 想陪在芸娘身边卿卿我我,风花雪月。讀書讀不成,他父親一早倒不叫他求功名;出去打工,三個月就辭工回去了,原因居然是因為挂念新婚妻子。要么和同事閙矛 盾辭工,“未两載,余與同事不合,拂衣歸里”;去做生意吧,“不一載……貨積本折。不得已,仍為‘馮婦’。”讀書不成、打工不成、經商不成,你說你還真能 做什么?整天在家研究花要怎么插好看?
毫無維生能力,如果有萬贯家產可以繼承,這樣百無一用倒也算了。可惜他家又不到十 分富豪級,他父親長年累月在外打工,也是服伺別人的差使,作為長子,沈复全然不知分担。被父親掃地出門后,一點辦法也沒有,眼巴巴看著妻亡子散,自己潦倒 落泊。芸娘的悲慘下場,固然因為封建大家庭制度的迫害,沈复亦難辭其咎。就算萬贯家產,萬千寵愛,也可能轉頭成空,想想《紅樓夢》。《浮生六記》,像在描 寫宝玉和黛玉的婚後生活。黛玉從不叫宝玉去求功名,宝玉也是一個什么都不會的人,離開了家產,他能做什么?賈府被查抄了,他們何以為生?和沈复一樣賣畫? “三日所進,不敷一日所出。焦勞困苦,竭蹶時形”?
再來談談沈复的多情問題。芸娘是沈复自己看中的,十三岁的時候已懂得挑媳婦了: “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婜。”真早熟。沈复對芸娘的感情,一直被人稱頌。沈复比焦仲卿、陸游做得好多了,家長要攆自己老婆走,只有沈复二次陪同芸娘一起離 家而走,對芸娘真正做到不離不棄。但沈复這樣的好好男人跑單帮去廣州,貨物售罄後不回蘇州,卻去花船冶游,眠花宿柳,一呆數月。“合帮之妓無一不識。每上 其艇,呼余聲不絶。余亦左顧右盼應接不暇,此雖揮霍萬金所不能致者。”風流韵事兼含英勇事跡:招妓回寓所,和人打架,護送妓女突圍。後被老鴇逼納妓女喜 兒,才清醒點,啟程回鄉。提及喜兒,不無得意地說自己“半年一覺楊帮夢,赢得花船薄倖名”。
我這里不是說他嫖妓不對,一來當時风俗,二來芸娘替老公物色小妾找的憨圆,本就是妓女。沈复被傳挾两妓飲萬年橋中,芸娘說:其中一妓就是她。以妓女自比也無所謂。我說的還是經濟賬(我真是俗啊!): 沈复去廣州跑單帮發生在第一次被父親逐之后,按俞平伯編的年表,其時正寄居朋友魯璋的蕭爽樓。雖然朋友不見棄,長期寄人篱下總不是辦法,連芸娘怂恿沈复去 廣州也說:“……與其商柴計米而尋歡,不如一勞而永逸。”結果呢?“余四月在彼處,共費百余金”。後來他替朋友作保借五十金,朋友携金逃遁,債主上門催 債,因為這五十金,他再次被父親掃地出門。投靠芸娘朋友的鄉舍後,為了區區十金,沈复赴靖江索債,遇风雪,饑寒交迫,狠狽不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或 者,套用香港前財務司長、伏明霞老公梁錦松說的一句令港人哗然的話:“有咁耐风流,有咁耐折墮”。
芸娘的理想,是“他年當與君卜築于此,買繞屋菜園十亩……布衣菜飯可樂終身”。布衣菜飯也得買繞屋菜園十亩,這個買字,需要錢。沈复有嗎?有也花在廣州妓女身上:(。
芸娘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幸福的是,她得到一個重感情的丈夫,對她不離不棄。不幸的是,她這個丈夫一點用也沒有,不能保護她,提供必要的生活條件,也搞不掂复杂的人際關係,讓她飽受忧患,坎坷多舛,最后早早死去。
說起人際關係,真是令沈复芸娘很頭痛的問題。沈复對他父親唯唯諾諾,芸娘也“努力 做一好媳婦”,結果公婆都嫌惡她,二次逐出家門。沈复的弟弟啟堂借錢,要嫂子芸娘作保,拖欠不還,被公公知悉還反口芸娘污蔑他。沈复父亡,啟堂不給沈复報 信;沈复得了消息回去奔喪,啟堂怕兄長來分家財,請了一班人來向沈复追債。朋友叫沈复作保人,借了五十金逃遁,債主就上沈复家門討債。芸娘以翡翠釧為定, 約定憨圆入門作妾,憨圆同意並受下翡翠釧,后來卻背盟負約。看看,父母、兄弟、朋友、紅顏知己,“敵對勢力”幾乎天罗地网全包圍。連下人也欺負沈复芸娘, 在大家庭生活時,芸娘病,“喚水索湯,上下厭之”。在“閑情記趣”里,沈复提到朋友贈他一盆荷瓣素心蘭花,他珍若拱璧,出游,就由芸娘親為照料。有一日蘭 花突然萎死,后來才知道有人用“滾湯灌杀”。這是怎樣人心險惡的生活环境?客居楊州,芸娘朋友贈的小婢阿飛,也卷逃了。趙苕狂評說沈复芸娘因為生性浪漫, 所以屢屢被逐。我覺得不光光生性浪漫,這俩夫妻簡直有點少根神經。別說在那么苛嚴的禮教封建社會無法立足,就是在今天,也不能适應生存下去。起碼,在复杂 的中國人的社會里萬萬不能生存,肯定也會一早遭淘汰。
沈复芸娘的遭遇,令人扼腕。他們消夏的沧浪亭,便是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讀來別樣親切。而沈复這樣的蘇州男人,我祖上就有,家族里人現在提及仍不免唏嘘。我也是借沈复芸娘聊發一番感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