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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星期日, 07月 31st, 2005


    夜深,冷雨敲窗,倚床上讀紅樓。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离恨天。
    “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暈過去……”,又“當時黛玉气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因瀟湘館离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并沒听見。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听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听,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听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凄涼冷淡!”
    如此強烈的對比,如此世態炎涼,雖亦曾反复翻讀,以為自己對這一節早已免疫,還是心如刀絞,眼泪如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淌。開始尚由著它們流,“叭塌叭塌”滴到書上,斑斑駁駁。暗想黛玉擬作湘妃,淚水斑駁竹子,今天我哭黛玉,淚水斑駁書頁,倒不知道叫什么了。呵。
    淚水漸漸在頁上汪起一小灘,紙質欠佳,燈光下濕透處成深褐色。心疼書,怕會哭爛,加上鼻涕也不甘淚后地出來,干脆擱下書,拿出手紙盒,坐在床沿,痛痛快快揮淚起來。
    一時淚收,抹了鼻涕,頓覺心神舒畅。人說酒可澆心中塊壘,殊不知借酒消愁愁更愁。倒是哭,真正為悲苦心情抒經活絡。可惜痛痛快快哭一場,也不是許多人敢任意為之。不光男子漢有淚不輕彈,連小女子都要扮堅強。某男士曾教誨我:就算是假扮的,也得堅強給人看。噫!莫非這世界,人人講究狠、硬、強,人人不甘示弱,連最起碼的感情發泄途径都封上了?


    女人是水做的,每每淚如泉涌,潤面細無聲,尤感如是。小時候我是家里著名的“碰哭精”,据說老是哭哭啼啼的。加了個“据說”,是因為長到三、四岁略懂人事,開始哭也講原則了:那就是你對我坏,我偏不哭;你對我好,我才哭;比如大人惡言叱責,我蒼白的小臉繃得老緊,就是不哭,非常劉胡兰;大人小孩冷戰半天,往往大人退步,一句溫言柔語來,自認受了半天委屈的我立馬號淘大哭,還越哄越哭,哭個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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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哭一經啟動,可以說比較恐怖,姆媽精妙點評:“長腳頭雨” 。我是個特煩、特難纏的小東西。一天下午,和姆媽關在家里斗法,以哭要挾,討要吃什么小吃。平時我一哭,姆媽無有不依的,那天可能她抱小恙,性情大變,偏生不理會我。我獨自哭了足足大半個小時,不時偷眼望姆媽,見她神情自如地做家務,充耳不聞。實在也沒情緒哭下去,可就這么鳴金收兵,心有不甘,只好變作哽咽,在嗓子口“鳴鳴鳴”地悲鳴,嗯了一小時,實在吃不消了,喉嚨口和面靥肌肉酸到快抽筋了,姆媽還是不理,此役,本部大敗而退。從此,不再用哭為手段,索討什么東西,也根治了“長腳頭雨”的毛病。
    小時候我到醫院報到的時間比到學校的時間還多;吃的藥比吃的飯多;小屁股上打的針比姆媽針線活兒缝的針還多;我饒是劉備再世,卻沒有一次因打針吃藥受傷吃苦頭而哭的,這一點非常硬氣,是家人一直奇怪和贊不絕口的地方。
    有一回,在巷子里遠遠望見舅舅走來,我飛奔著迎上去,“碰”地一下,雙眼發黑倒地。不知何處串出一輛自行車,高大的車輪結結實實吻在眼眶上,眉角爆了,血洗披面。醫院里,我坐在台子上,醫生彎下身子,為我打理傷口。冰涼的酒精棉花抹在傷口上,尖銳撕裂的痛,我靜靜地坐著。缝針,快缝完時,醫生很奇怪:“沒見過這么吃痛的小孩,不上麻醉,直接缝針,竟不哭不鬧?”眾人皆奇,我听听也覺得不象話,好象自己全沒痛覺似的,天地良心!即刻發出幾聲“雪雪”聲以應景,醫生松了口氣,哄:“哦,不痛,不痛,馬上好了。” 這樣,小孩才像小孩,醫生才像醫生,一切正常,皆大歡喜。
    現在回想,覺得那不好,小小年紀就虚榮,為擔得勇敢這個虚名,懂得掩起七情六欲。在我打著石膏行動不便;在我高燒不退孤零零關在病房里吊液,甚至,在我被推進手術室,我從來是淡定的,無所畏懼的樣子,但其實我怕得要命,怕得要死,很想哭鬧著說不,很想跟其他孩子一樣,伸出胖胖的小手,拉住桌子腳,死也不松手。肉體的苦痛、內心的恐慌,……為什么不哭出來呢?為什么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長大後的哭,基本上出於二個原因:一、受了委屈;二、感動。
    我是受不得一丁點兒委屈的人,受了委屈,鼻子一酸,淚涌上來。常言道“背人垂淚”,而受委屈時,通常在人前,又不能掉架於人前,得忍。強忍淚水的滋味,最難抵受,忍久一些,又發生喉嚨口酸到快抽筋了的事件,恨不得伸只手進嗓門揉揉。也不知道有沒有誰的嗓子口有和我的同樣的磨難?反正,我是經常的發生,不怕丟人的說。
    最頻繁發生的,還有看書看電影(現在有出息到連网上看文章也會)感動而哭泣。看書,往往獨處,可以任憑淚流。苦就苦在看電影,什么狗屎垃圾的煽情爛片,我竟然白痴兮兮地看到哭。看到哭還不打緊,叫姆媽看見了,笑話:“這又有什么好哭的?阿要戆啊?”
    最尴尬的是坐在電影院里,若身边有男士作陪,遇到一些煽情的情節,淚水止不住流,我會非常不好意思,不知道怎樣悄悄抹去淚水又不讓他察覺。好多時候,會採取仰起頭,妄圖將淚水阻截在眼眶里,靠電影院的強勁空調自然風干。效果當然是……脖子仰得生疼,大珠小珠還是落銀盤。而他發現我長時間坐姿僵硬,如果,如果,他再細心一點兒,會發現我臉上有二條小溪,閃亮著。
    最近才領悟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省得內傷”的境界。從今以后,誰不幸陪我去看電影,看見我臉上的小溪,千萬千萬別見怪,受不得我的弱智,可以回避一下。


    從今以后,不作阮籍,不到窮途,為你,我隨時可以大哭一場的;
    只要你,觸動到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